在第九章，我们总结了主体在符号世界中经历的双重痛苦——阉割的束缚和真空的威胁，以及主体用以应对这些痛苦的三种主要防御适应模式：想象、娱乐和颠倒。我们认识到，尽管这些模式是生存所需，但固着于其病态形式会让人陷入绝望的循环。我们由此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如何才能从病态的防御中走出，进入一种更健康、更具能动性的存在状态？我们称之为继续论。

继续论并非要逃离能指，因为如我们所见，主体的存在就必然处于能指之中。它也不是要否认阉割和真空的现实性，而是要以一种不同的姿态与能指共处，在符号的世界里找到继续的方式。

继续论的第一部分是继续认识论。它关注的是如何在理解能指本质的基础上，重新确立主体对世界（符号世界）的认识能力和行动方向。

面对能指的空洞性（第二章）和能指链的滑动，我们可能会感到意义是随机的、历史是杂乱无章的。然而，继续认识论的核心洞见在于：能指的转喻（Metonymy），或者说能指链的轮替和发展，并非是漫无目的的漂移，而是具有方向性的。

能指的转喻的方向性：朝向给出自身

“转喻”是一种符号运作机制，它不同于隐喻（主人能指的神话性出场），而是在关联性、接近性、或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中新能指涌出的过程。在能指链上，转喻是意义通过关联和连接不断向前推进、变化和衍生的方式。

继续认识论认为，这种转喻过程具有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和方向性：能指总是朝着能给出它自身的那个方向转喻。这里的“给出自身”，意味着符号系统倾向于发展出更能够解释现实、更能够整合经验、更能够解决矛盾、更具有操作性和效力的能指结构。这不是一个预设的终极目标，而是一种内在的、辩证的生成趋势。

将这个洞见映射到人类历史和认识进程中，就呈现出一种历史的方向性和认识的进步性。

  • 黑格尔的辩证前进：这一思想几乎完全继承自黑格尔辩证法。黑格尔认为概念（在某种意义上是能指）通过内在矛盾（类似阉割的撕裂）而发展，通过扬弃（Aufhebung，既否定又包含）克服矛盾，螺旋式地上升到更全面的阶段。这提供了一个理解能指结构在历史中如何通过内部张力实现上升和转喻的模型。
  • 马克思的辩证唯物版本：马克思在黑格尔基础上发展了辩证唯物主义，将辩证法扎根于物质世界和人类实践。这意味着能指的转喻和历史的方向性，不仅仅是概念在头脑中自我发展，更是人类在现实的物质生产和实践活动中，遭遇既有能指框架（如落后的生产关系、异化的社会结构）与实在（不断发展的生产力、人类的真实需求）之间的矛盾（阉割），并通过认识和实践去扬弃旧框架，创造新的、更有效的能指结构的过程。

继续认识论的核心实践：认识与改造符号世界

因此，继续认识论不是一种被动的旁观或纯粹的理论思辨，它是一种介入式的、智性的、策略性的实践姿态。它的核心在于：

深刻的认识：

需要主体具备强大的分析能力，能够穿透现象，识别出能指的主人性、空洞性，理解阉割和真空的结构性本质，以及各种防御模式的运作机制。这需要冷静分析、问题导向、追寻第一性原理、进行现象学还原（回到事物本身，摆脱预设的符号框架）、进行唯物建构。

能动的实践：

这里的实践，并非仅仅是物理性的动手，而是指主体基于深刻认识，有意识地参与到能指世界的改造和转喻过程中。这包括：

  • 理论的构建与扬弃：发展更具解释力的理论（新的能指结构），通过辩证法扬弃旧理论的局限性，但保留其合理内核。这个过程是上升的。
  • 技术的创新：创造更能驾驭物质世界、更有效解决现实问题（应对阉割和真空在物质层面的体现）的科技能指。人类历史上科技的发展，正是更能“发展生产力”的能指框架不断取代落后框架的过程。
  • 社会与制度的改革：识别并改造那些造成普遍阉割和异化的社会结构和制度（旧的能指框架），建立更公平、更自由、更有效率的新结构。
  • 语言与概念的迭代（原教旨的能指）：创造新的词语、新的概念、新的叙事方式，使我们能够更精确地表达现实、整合经验、进行沟通。

目标：开放性、解放性、进步性：

这种实践的方向，应指向构建一个更开放（更能容纳差异、整合他者）、更解放（更能摆脱不必要的束缚、减少异化）、更进步（更能促进人类整体福祉和发展）的符号世界。这种实践扎根于能指的矛盾，能够带来真实改变。

这个过程可能没有尽头——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达到能指的终极给出，因为空洞性与转喻是能指的本质。但是，它一定有前进——只要主体持续进行认识和实践，就能推动能指结构朝着更有效、更解放的方向发展。

这种前进，与病态的娱乐有截然的区别。病态的娱乐是在既有能指约束下进行的痛苦补偿或无意义重复，它不改变结构，只试图麻痹主体。而继续认识论指导下的实践，是对能指结构的辩证改装前进，它识别并利用能指的内在动力（转喻的方向性），从而实现真正的扬弃和进步。

案例分析：

  • 科学范式的演变：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牛顿物理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科技能指不断扬弃旧框架，朝向更能解释宇宙实在的方向转喻的典型过程。新的理论（能指）能够整合旧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空能指暴露的裂缝），解决旧理论中的矛盾（阉割）。
  • 社会制度的改良：从封建等级制度（强制性阉割、固化的主人能指）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新的能指框架，虽然带来新的阉割和异化，但也解放了部分生产力），再到对资本主义弊端的批判和试图建立更平等的社会制度（对资本主义能指框架的扬弃尝试），是人类社会结构在矛盾推动下，朝向更有效组织生产力和更高程度个体解放（不完全实现，但有方向）的方向转喻的历史进程。
  • 概念的深化：例如，“自由”这个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哲学体系中有不同的定义。对“自由”概念的探讨和发展，是能指在思想史中不断转喻，试图更充分地“给出自身”（更精确地捕捉人类的真实状态和可能性）的过程。
  • 具体的工程项目：设计和建造一座桥梁或一个操作系统，是人类运用数学、物理、工程等科技能指，通过实践克服物质世界的限制（阉割）和复杂性（真空），将概念（能指）转化为实在结构的过程。成功完成的项目是能指效力的体现，失败的项目则暴露了现有能指框架的不足，推动进一步的认识和改进。

几个可能的断言：

以下这些论断，是对继续认识论核心思想的总结：

  • “重复的是模式，历史本身不重复，它在能指的转喻中上升。”
    虽然现象可能相似，但结构在发展，理解在深化。
  • “你的认识深度，决定了你能推动能指前进的距离。”
    主体对能指结构的理解越深刻，就越能有意识地参与到其改造中。
  • “真正的进步，不是逃离符号，是在符号的辩证运动中找到解放。”
    进步不是回到前符号状态，而是在更高层面上重塑符号。
  • “所有有效的实践，都是对能指世界的有意识干预和改装。”
    实践是将理论（能指）作用于现实，推动其转喻。
  • “辩证法的核心，是认识到结构性的痛苦并非终结，而是转化的动力。”
    阉割带来的矛盾是推动能指结构扬弃和前进的力量。

继续认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符号困境中保持智性活力和实践方向的路径。它鼓励我们成为符号世界的积极参与者，而不是被动的承受者或逃离者。

然而，认识和实践固然重要，生活不仅仅是理性的分析和改造。如何在不断发展和前进的过程中，与能指及其带来的永恒张力保持一种良好的、和谐的、非病态的关系？这正是继续论的另一部分——继续实存论所要探讨的。

在下一章，我们将进入这个更为体验性和安住性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