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我们探讨了主人能指的诞生——它是如何从混沌中切割出差异,宣告主权,建立秩序,并以其牢固性和神话性锚定了我们的现实感。它似乎是世界的坚实基石,意义的可靠来源。

然而,如我们匆匆提到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任意的。词语“树”之所以指向那株植物,并非二者之间存在某种本质的、天然的联系,而仅仅是一种符号社群内部的约定。正是这个深藏不露的任意性(Arbitrariness)和能指永远无法完全捕获实在的不完备性(Incompleteness),构成了能指的空洞性(Emptiness)。

空能指:意义的松动与结构的裂缝

。空能指(Empty Signifier)并非指“没有意义的能指”,而是指能指本身所固有的缺乏固定、必然所指的特质。它提醒我们,意义并非由能指本身内含,而是在能指与其他能指的关系中,在能指链(Signifier Chain)的滑动(Sliding)中产生的。

空能指不一定是主人能指,但主人能指一定是空能指。换言之,存在缺陷的人不一定是领导人物,但是领导人物一定存在缺陷。

如果说主人能指试图通过宣称自身为锚点来固定能指链,那么空能指则揭示了这个锚点的悬浮和能指链的漂移。它暴露了符号秩序的以下特性:

  • 松动性与滑动:能指与其指向的意义之间的连接并非焊死,而是可以滑动的。词语的含义会随着时间和语境而变化,一个词语可以指代多种事物,一个事物也可以被多种词语指代。意义在能指链上不断转喻和换喻,永远无法达到最终的、完整的表达。
    • 词义弱化/语义饱和:一个词语因过度使用而失去原有的力量或特指性,变成一个模糊的标记。反复念叨一个词会使其听起来像怪异的声音(语义饱和),意义仿佛从词语中被抽离。
    • 能指链的滑动:拉康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意义不是固定在某个点上,而是在能指与能指的相互作用中不断产生和变化。我们永远无法通过语言完全“抓住”事物本身或“说尽”一个意思,总有剩余或缺失。
    • 作为灾难性遗忘的松动记忆:记忆并非对过去的忠实记录,而是由能指构成的、可以被重写和扭曲的叙事。记忆的“松动”正体现了构成记忆的能指链的不稳定。
  • 不完备性与矛盾:任何符号系统都无法达到完美的、无矛盾的、能够解释一切的境地。总有例外、总有悖论、总有无法被系统整合的“他者”。
    •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在任何一个包含皮亚诺算术的形式系统中,都存在一个不能被该系统证明或否证的命题。这是形式逻辑层面的不完备性,也是符号系统内在局限性的深刻隐喻。
    • 二律背反:理性在试图认识世界时产生的无法解决的矛盾对立。它揭示了基于理性概念构建的世界图景可能存在的内在冲突。
    • 波粒二象性:物理学描述自然基本粒子时遇到的概念困境——光既是波又是粒子。这是一种实在层面的现象对我们习以为常的符号/概念框架(波是波,粒子是粒子)的挑战,暴露了概念框架的局限性。
  • 偶然性与任意性:空能指揭示了事物之所以是这样,并非因为某种必然性,而是因为偶然或约定。它瓦解了主人能指所宣称的“天经地义”。
    • 社会契约论:国家的秩序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个体之间约定俗成的结果。这种约定(符号)是秩序的基础,但也意味着秩序并非必然,原则上是可以被重新约定的。
    • 休谟唯经验论:经验主义哲学认为我们无法通过经验证明因果之间的必然联系,我们看到的只是事件的连续发生。这质疑了“因果律”这个重要能指的必然性基础。
    • “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韦伯):我们的现实感和价值观不是普适真理,而是我们(个体或集体)通过符号构建起来的。这意味着这个“网”是人为编织的,原则上可以被修改或解构。
  • 结构的崩塌与意义的消散(初步):空能指的显现,动摇了基于主人能指构建的稳定世界。当空洞性变得压倒性,或者当试图对抗空洞性时,就会出现结构的松动甚至初步崩塌。但这阶段与彻底的“真空”崩裂不同,它仍然在符号的疆域内运作,是符号本身的失效或玩弄。
    • 解构主义:德里达的解构就是要揭示文本和概念中内在的等级、矛盾和不稳定,暴露其并非牢固的基础。它是一种玩弄和揭示空能指的实践。
    • “上帝已死”:尼采宣告的不仅是神祇的消失,更是作为西方文明核心主人能指之一的“上帝”及其所代表的超越性意义的失落,带来了意义的巨大空洞。
    • 通货膨胀货币无用:当作为信用符号的货币失去其所指向的价值稳定性时,整个经济体系的符号基础就松动了。
    • 怪核/怪谈:通过扭曲熟悉的符号、制造认知失调来引发的诡异感。它利用了我们对符号稳定性的期待,通过打破这种期待来暴露其潜在的脆弱和陌生。

认识到空能指的存在,就像突然看到赖以栖身的房屋墙壁上出现的裂缝。这带来一种漂浮感、不确定感,甚至荒诞感。世界不再是主人能指描绘的那么牢固和理所当然。意义是约定、是漂移、是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留下的回声。

然而,空能指的存在并非意味着完全的虚无(那是真空的领域)。它仍然是符号秩序的一部分,是主人能指永远无法摆脱的孪生兄弟。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所置身的符号世界的矛盾底色。

几个可能的断言:

以下这些论断,是从空能指的功能和特性中提炼出的锋利观点:

  • “所有意义都是悬而未决的约定,没有最终解释权。”
    即使是看起来最坚实的定义或真理,其基础也是社群的接受和使用,而非其自身的必然性。
  • “你的语言总是在背叛你,因为它既无法说出全部,也无法不包含多余。”
    能指链的滑动和不完备性意味着,任何表达都必然是一种妥协,永远无法与你试图表达的本意完美重合。
  • “你所对抗的荒谬,常常是你所依赖的秩序自身无法整合的阴影。”
    那些看起来荒诞、不合理的事情,可能是主人能指试图构建的完整性无法覆盖或压制的部分的暴露。
  • “最令人不安的不是未知,而是发现已知的一切都建立在任意的偶然之上。”
    空能指揭示的 Contingency 比简单的未知更令人恐惧,因为它动摇了我们对现实结构的基本信任。
  • “任何试图彻底消除歧义的努力,最终只会让意义变得更空洞。”
    过度僵化或规定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反而破坏了意义在滑动中产生的活力,使其沦为失去生命力的空壳。

能指的空洞性是世界的另一副面孔,是漂移的标记,是意义的裂缝。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裂缝的符号世界里,试图寻找立足之地,试图填补空洞,试图应对那种内在的漂浮感。

正是这种漂浮感、不完备性,以及主体在符号秩序中被区分、被定位的经历,将我们带向下一种核心体验——阉割。在下一章,我们将深入探讨这个概念,看看在能指构建的世界里,主体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又会经历怎样的内在撕裂和约束。